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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不成问题的问题》导演梅峰(全文很长,料足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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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5-24 00:19:1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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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不成问题的问题》导演梅峰(全文很长,料足慎入)

作者:支离疏(来自豆瓣)


我和搭档@蜉蝣 在梅峰导演工作室对他进行了两个多小时的专访,采访的简版发表在某杂志,这里发出全文,谢绝任何形式的转载。

您现在在北京电影学院教什么课程?

梅峰:世界电影史,我们读研的时候就叫“中外电影史和理论”,现在这个专业叫“国际电影文化与交流”,为了学生们好就业。

《不成问题的问题》什么时候会上映?

梅峰:目前在谈发行,青影厂的团队在谈,具体我也不参与,定下来后我会配合做宣传和点映等等。已经确定年内会上,我们去东京电影节之前就拿到龙标了,但现在市场竞争很激烈,排片大概不会好。

现在的文艺片发行,让喜欢看这种电影的观众能看到就好。

梅峰:对。这就已经是足够大的观众群了。现在市场是同一个思路,特别商业的才是有资本回报的,大家说好莱坞大片肯定能卖钱,其实也未必。

上映的话这部电影还会做出改动吗?比如剪辑方面。

梅峰:不会了,东京电影节和台湾金马奖的版本就是标准版,以后上映也一样的。

电影里农场的环境非常符合小说里的描写。

梅峰:是的,我们在重庆北碚拍的,按照老舍先生的描写找的外景,那里山清水秀,农场房子都是搭的,美术设计师画图纸,施工和制景人员当地找物料,按照图纸盖房子,连水车、木桥、牛舍、鸡鸭圈都是我们自己做的,美术和制景的老师们做了好多工作。

一共拍摄了多久?

梅峰:36天。第一个礼拜在大宅里拍,所有戏拍完挪到农场。

之前肯定也有机会做导演拍片,为什么现在才拍摄第一部?

梅峰:一是时间,到我现在的年龄比较成熟,当导演原来也有一闪而过的念头,遇到青影厂新学院派的计划,对我来说操作空间相对较大,资本市场给你投资多少会要求回报。新学院派是指80年代北京电影学院的老师们,比如谢飞老师,建立了对中国电影有贡献的作品,形成一套美学坐标。从90年代电影一路过来,学院派的美学态度就消失了,在这个情况下,又要提“新学院派”这个概念,于是我就把这个项目报上去了。

老舍的经典小说很多,这篇《不成问题的问题》相对被忽视,第一次读到是什么时候?

梅峰:就是在有了这个项目以后,青影厂想和电影频道一起做,决定选一个老舍的项目,希望能赶上老舍先生去世50周年。我就看老舍的小说,看过的就不看了,到这一篇就眼前一亮,这不太像老舍先生风格的作品,很有自己的特点,故事也很有趣味,就决定做这个。

您作为编剧,判断某篇小说可以改编成电影,是看哪些方面?

梅峰:我觉得重要的是人物,人物要很生动,看老舍的这篇小说,丁务源这个人从头到尾都很鲜活,小说里呈现的,他进入农场,风平浪静,即便赔本也过得很好,突然来了个流氓艺术家秦妙斋,就开始变得乱七八糟,遇到被替换的危机,新主任到来,发生各种意外,一个充满戏剧性的风波事件,这是改编电影很有优势的地方。小说三幕剧的格式,感觉很强烈,很符合电影的叙事形态。

就小说改编来说,您怎么形容小说原著与电影剧本的关系?导演可以完全自由地进行发挥吗?

梅峰:保持小说故事背后的深意,一般的故事停留在好看不好看,戏剧性强不强,但老舍先生恐怕不会停留在表面,他的作品有背后的深意。电影里既保持小说提供的素材,也要用电影语言达到那层深意。有的改编,比如好莱坞商业电影,改编小说就是冲着小说的戏剧冲突去的,那也没关系。比如史蒂芬·金的小说有什么深意呢?但库布里克的《闪灵》就拍出深意了,背后的东西非常恐怖,有好多层意蕴。

那对您来说原创剧本和改编剧本哪个更难?

梅峰:都挺难的,改编更容易让人缩手缩脚,不知道怎么建构,原著作品说服力先有,不知道拿捏分寸的准确性在哪里,加上则跑偏,删了则有损失,控制整个分寸感很难,这是改编的难度。原创很辛苦,要重新建构,比较自由,但困难在于要不断寻找或创造有说服力的素材。

这篇上世纪40年代小说,有很强的政治寓意,每个角色的象征性都很强,这种政治意味在电影里弱化了,这种转变是您主观的吗?

梅峰:对,小说里是有很明显的意图,我想去意识形态化,对故事本身不加政治判断和意识形态的理解,把人物生动而丰满地表现出来,为什么那么做,为什么这么存在,将这层东西做出来就好,有这个感觉之后再铺陈来自世俗生活的细节。对我来说,铺陈来自现实世界的细节才是重要的,而不是一上来先标明立场。所以这个电影运用的电影语言也很冷静,是观察式的。

铺陈来自世俗生活的细节,是增加故事的可信度吗?

梅峰:小说里没有许宅,没有许老板、三太太、童小姐,都是我们写剧本时加的。准备剧本阶段,我们看了大量重庆当时的文献,有套丛书给我印象特别深,给我们创作提供了丰富素材,叫《抗战八年时代的重庆》,内容丰富,重庆黑帮如何,还有教育界、戏剧界的、电影界的、文学文艺界的,都有介绍。这些人当时的日常生活状态,柴米油盐怎么过日子,提供了很多当时的活生生的生活细节。我们把这些组织到电影里,带来更扎实的质感。小说里农场的那些事,格局上太小,农场确实是个小世界,怎么和大时代背景产生关联,是我们思考的。
看了大量资料后,就虚构了一个有钱人家,丁务源也是为他们服务的,官员乡绅地主资本家群体,在战乱时代,上海武汉南京许多有钱人家跑到重庆,这些有钱人做着很大的买卖,倒卖粮食的,黑市里走动的,那个时代特别复杂,黑帮利益分得很清楚,每一块负责人不一样,归属的上级也不同。重庆是袍哥文化,外地来的去重庆寻求局面上的位置,叫拜码头,这个文化本身很有意思。把有上海背景的人家搬过去,创造新的电影视觉空间。希望有这样的空间和背景,在对话当中用对白把这些密集的信息量体现出来。

一般剧本创作,很忌讳在对话里添加这么多的信息量。

梅峰:是的,太啰嗦则像电视剧,确实有这个风险,所以要巧妙地控制住信息量,我安排在饭桌上有许多对话。前阵子程耳提到《罗曼蒂克消亡史》很有意思,跟李安的父亲三部曲一样,中国人很多事情都是饭桌上解决的。确实如此。吃饭的时候说话就能解决事情。

您做了很多背景资料调查,但电影还是给人一种很虚很寓言的感觉,这也是您追求的效果吗?

梅峰:老舍先生的小说是1943年,小说里面写了秦妙斋的背景和文艺团体的交往等等,后来我们想,把人物的背景做的虚一点,不要那么写实,不像小说,小说里用白描就可以交代他的来历,一下子就写实了,包括明霞,她的情史,遇到尤大兴后的状态等等,这是小说的优势,但电影没办法,只能用台词来提示这些背景。但恰恰是因为台词,就变得微妙了,不知真假,看小说可能是真假参半,看电影就觉得全都是假的。这时,电影空间的留白就出来了。

电影里极简主义的布景令人印象深刻,这是成本的考虑还是您个人审美的追求?

梅峰:美术和布景是我跟电影学院美术老师做的,我跟美术团队沟通,怎么做到简洁,我们成本不高但不至于用不起道具,道具库里全是现成的。我就想要简洁的感觉,室内空间环境非常简单,没有多余的陈设。开始的时候,哪怕一个屋角都满是道具,丁务源坐的长藤条沙发,两边放的花架子,桌上摆的茶海,然后一件一件都拿掉。也不全是如此,比如许宅的布景就有种绵密感,雕梁画栋非常漂亮。

这种布景风格也让人更加专注角色本身的发挥。

梅峰:一方面去掉一些干扰视觉的东西,另一方面就是,树华农场相当于一个大宅院的门房,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也不会布置得那么讲究。

怎么保证有大量对话信息的,让观众看的下去,视听语言上有什么特别的设计吗?

梅峰:就是简洁有节奏,保证信息量有效,不能没有新鲜东西,怎么组织得有趣味,让观众喜欢,要保证对话本身是好玩儿的,打麻将的时候太太小姐们琐碎的对话,这些是有趣味的。至于怎么产生兴趣,幻觉感对我来说是特别重要的感受,电影本身的幻觉感。比如采用黑白画面,已经让我们和真实世界拉开距离了,慢慢看着就会进入一种幻觉情境,像做梦的情景,黑白电影是抽象性的,所有服装美术道具摄影制造出来的效果,要让你相信是真的,因为全是假的,在假的技术范畴里怎么制造出逼真的梦的感觉,这是我对电影作为媒介的理解。
我对有些彩色电影也非常喜欢,像《搏击俱乐部》,《十二宫》,《老无所依》,《美国丽人》,看着看着就被控制住,就沉浸进去。电影用叙事、生动的台词、人物行为,要让观众相信,相信了,才会把故事顺利地看下去,看一些电影不耐烦,就是不相信,就放弃了。这是电影艺术基本的东西。

您会担心观众产生一种舞台感吗?像拉斯·冯·提尔的《狗镇》那样的电影。

梅峰:不担心,这是我追求的效果。希望这种效果是在视觉上形成某种风格化的东西,选择黑白画面,所有人的服装设计感觉类似,合理又不是那么合理,各种抽象性、符号感和舞台感,这是故意做出来的风格。风格是什么?风格就是刚才说的方方面面组织出来的一种画风,电影毕竟是视觉呈现,每个导演都在自己的风格里达到美学上的舒适,和自己个性审美匹配的、表现他的个性和趣味的,这种东西就是风格。我通过这部电影也在尝试,能不能让这种风格明显。

黑白的话会降低摄影难度吗?看起来有些钝,光线上特别的设计很少。

梅峰:我觉得是增加难度,因为有时候越简单的东西越难拍,比如正反打、多机位拍摄等等,我们只有一台机器就难以实现。钝的感觉是因为使用了1950年的英国老库克镜头,老库克镜头是我们选择的,电影是1940年代的背景,我们想呈现一种年代质感,哪怕这个质感是虚无缥缈想象出来的,但也一定要有说服力,所以就选择了很多镜头去试,很新的数码镜头太清晰了,边角和中间一样清晰,老库克镜头拍下来就是老电影的感觉,钝,边角有光韵、有圆圈,老电影本身就有这样的感觉。
另外就是,我们只有一台机器,提高了很多技术难度,不能一百八十度正反打对开,每个角度都收进去,精彩只能在一面。每场戏都是完整表演,这也是所谓舞台感的原因,因为我们基本上保持了戏剧本身的连贯性,在同一个时间维度上,不切割时间地完整表演。

很多两个人或多人的对话,很少运动镜头,大部分都是固定机位,选择这种风格您是怎么考虑的?

梅峰:也不全是固定机位,开始我们跟摄影师讨论的时候是做一个详细的运动方案,摄影机到底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呈现内容。故事开端,我们表达丁务源生活的稳定性,他很会周旋,处理得体,迎来送往,人情关系烂熟于心,我们的镜头就比较平稳,这个是关于丁务源部分的视觉设计。
秦妙斋作为闯入者,镜头会晃,会跟着走,呈现视觉的动和变,然后又回归到静态,包括秦妙斋房间里谈恋爱,和丁务源在客厅喝茶,在凉亭里侃侃而谈。秦妙斋被抓又是动起来的,乱七八糟,包括办画展抓人那段,也是很多运动镜头。随着本身故事的情节来调整变化。与角色的性格状态也有关系。尤大兴和明霞出现,镜头基本就不动了,有些死板,包括暗色调的选择,大部分戏是黄昏拍的,将黑不黑的状态,因为这对人物是悲剧性的收场,有点风雨欲来的感觉,这些都是视觉设计。

有一个细节,秦妙斋屋子里的柜子是歪着的,这是有意的设计还是什么?

梅峰:美术老师故意做成歪的,当时想,丁主任的房间是中国古典的,摆了弥勒佛还有鱼缸、佛尘、古典的穿衣镜,一切都是很有条理的,有秩序的,丁务源开始穿衣服,有条不紊,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中。秦妙斋的房间是艺术家的房间,我们想来一种梵高画风格的,扭曲而歪。

范伟的表演确实精湛,其他年轻演员的表现也非常出色,您是怎么挑选演员的?会对他们进行集中培训吗?

梅峰:见面确定,看合不合适,我是奔着小说剧本形象去找的,定下来后,布置了功课,就让他们去多看民国时代的电影和小说。开机前没有组织排练,到了现场立刻拍,低成本就得这样,现在的演员档期很紧张的,一切都是现场解决。

计划阶段,您没有考虑明星演员吗?

梅峰:范伟老师是最热门的,另外就殷桃老师很有知名度,其他人大家不太知道,但对电影合适,别挑那么多都能被认识的,电影有熟悉的演员就可以了,剩下陌生的不熟悉的,反而能有一个熟悉与不熟悉之间的空间,熟悉的会带着形象概念来看整个人,演员被人熟悉是类型化的熟悉,你怎么可能知道演员真实生活中是怎样的性情呢?都是根据他塑造的人物产生的熟悉。新演员在现场表演的感觉是自然准确有分寸的,这已经很不错了。

范伟老师是您一开始就想到的扮演丁务源的人选吗?

梅峰:对,看了小说想想丁务源的形象,开场就描述了整个人,用的是中国文学传统中的白描手法,这个人打扮得体,粗布棉袍也要没有褶皱,讲究搭配,插一个派克笔。我就想到了范伟老师,他的脸也没什么特点,也不让人讨厌,脸上都是肉,但散着光。
许鞍华导演评价,范伟老师的表演让人觉得可怕,脊背发凉。他前面春风得意地周旋,遇到事有迟疑,不知道在想什么,许多小动作比如愣了一下,打了个嗝,特别微妙,都是他自己加的,剧本写不到这个层面上。他对细节的创造力非常强,擅长揣摩。他的表演让这部电影立住了,让观众相信他。不管是前面内心潜台词的表演,还是外部肢体戏剧性的表演,两者拉开的距离特别有想象空间。我们在片子里尽量留白,不想说得那么实,给观众留想象空间。

电影里增加了秦妙斋与城里小姐的爱情故事,这是一种喜剧的考虑吗?这一段与树华农场、丁务源好像关系都不大,更像是一种讽刺。

梅峰:对的,增加可看性,单看小说觉得就是一部工整扎实的三幕剧,三个男性人物和一个女性人物明霞,到电影里的话视觉上不太好看,就多写了两个女性。有了年轻小姐,水到渠成地要跟秦妙斋来点戏,这就好看了,把流氓艺术家面对感情的态度就凸显出来了,这个人物更加丰满。小说里只是秦妙斋跟感情无关的忽悠人的事情,增加感情戏就给人物创造了另外的表现空间,多了一个侧面。

这部电影改编自老舍的小说,您之前的编剧作品《春风沉醉的夜晚》是受到郁达夫小说的影响,您对民国时期的文学有特殊的偏爱吗?

梅峰:看的比较多,我大学是读中文系的。郭小聪教授是北大毕业的大才子,讲到近现代文学那种神采飞扬的样子,让我领略到真正文学的魅力。我自己阅读,民国文学是很有品质的,郁达夫、老舍、张爱玲、沈从文,当然还有鲁迅,还有海派作家,比如《死水微澜》这种小说。对中国艺术传统的感觉,在这些作家身上表现得很清楚。
真正的纯文学性上,老舍、张爱玲、沈从文、钱钟书,他们的美学深植于中国传统文学中的,八十年代重新续接这个传统,当代作家比如苏童就是如此。这是我对民国文学的整体感受。

好多影迷说《不成问题的问题》有文人气质,包括您提到的张爱玲和当时上海电影关系紧密,沈从文对台湾新电影比如侯孝贤的影响等等,您怎么理解这种文人气质?

梅峰:我不太会在意这些,感觉是别人想给你一个定位和总结,对我来说就是怎样把自己的积累——文学美学上的——通过作品表现出来,然后能够形成风格,包括我的性情、我偏爱那些作家、导演,自己做导演有机会将过去的学习偏爱,变成自己的东西,这个过程自己很清楚,大概会有形成所谓的趣味,就是这个思路。我觉得这部作品还有点个性。在民国时候说文人电影更加清楚,比如沈浮、费穆的电影。

文人电影的传统,在当代中国电影中是断层的局面吗?

梅峰:文人电影也可以说是学院派的东西,比如八十年代北影老师们的电影作品,也可以称之为知识分子电影,文人电影会有社会学意义上的观察,不再把仅仅讲一个故事当成唯一的追求,而是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和时代的关系是什么,不是简单的批判。因为社会经济伦理结构带来的变化给人的影响,像谢飞导演的《本命年》那样的作品。还包括张暖忻导演的,回顾过去知青插队的《青春祭》,也在反省生活的价值是什么,很有意味的。这些电影不是仅仅停留在故事层面,而是有社会评价的,电影是一种载体,用知识分子的态度做了某种社会评价和时代观察。有这种特质,大概就是文人气质的、知识分子气质的,总之是有态度的。

关于风格这个话题,您是教世界电影史的,您的电影美学风格上受到哪些大师的影响?

梅峰:日本导演沟口健二和今村昌平,尤其是今村昌平的社会学电影、人类学电影。比如《日本昆虫记》、《人类学入门》。今村昌平对我学习和创作阶段有着深刻影响,我写《浮城谜事》的时候,一直反复观看今村昌平的作品,启发我如何用社会观察的视角去描述人情伦理。在社会秩序里,人面对感情和命运的戏剧性的时候,怎样用一种方法把它表现出来。看今村比较多,渐渐也成为自己的思维习惯,电影需要做出某种社会性观察,戏剧性本身蔓延出去的方向,在戏剧结构里可以释放出来的意义已经是一种态度了。

说到这个,杨德昌的电影也被称为社会学意义上的电影,感觉今村的作品更底层边缘甚至是变态的。

梅峰:怎么说呢,是一种世俗和市井生活吧,让我觉得更有意思。我不太会用“阶层”去形容,杨德昌导演的作品都是知识分子和中产阶级的,当然是大师作品,对我帮助很大。但看到今村昌平的时候,电影的感觉更像是风俗画。

和他自己的性格有关系。

梅峰:他不是关起门来做事,这一点跟沟口健二很像,从小流连于风月场所,看尽了人间冷暖。

那小津、成濑这样“不那么社会学观察”的日本导演呢?

梅峰:都挺喜欢,都有很多的学习。你说的这几个导演码在这儿,就解释了什么叫风格。

因为您和娄烨的合作,好多影迷对您会有一种期待,作者意识强烈。您对作者电影怎么看?现在很多所谓作者电影是伪概念。

梅峰:我希望变成作者导演。所谓作者电影,就是一个美学态度,法国新浪潮也一样,存在你说的混乱状况,一种是影评人出身的导演,他们大量研究美国古典时代的电影和法国导演雷诺阿的电影,认为如果小说的署名权只有一个是作者,那么电影同样只有一个,就是导演。这是一种思路上的所谓作者电影。还有一批作家拍电影,比如罗伯·格里耶、玛格丽特·杜拉斯,所谓左岸派。当以作家的身份拍电影,那到底是作家电影还是作者电影?其实作家和作者在法文里面是一个词。
当然置换成中国的语境,就不是一个词的意思了,作家电影也称为作者电影,这是电影学上约定俗成的方法。一个写小说的人拍个电影,不叫作家电影,还是叫作者电影,这就是区别。关键还是拿作品说话,来验证到底有没有达到作者电影的概念指标,首先就是美学风格,是不是足够有独特性,即便是经典好莱坞系统看似铁板一块,表面上导演只是工业流水线里的技术监督工种,其实并非如此,像约翰·福特、霍华德·霍克斯、弗兰克·卡普拉,都是作者,也许是商业系统里的作者,更别说他们心目中神一般的希区柯克了,那更是作者。商业类型片依然有美学的概念,一以贯之地表现在他们作品中,对风格化的追求,对故事与时代的关系,以及在建立这种关系后,作为创作者表现出来的态度。今天很多所谓作者电影都是徒有其表,仅仅使用了一下概念而已。

去年有《路边野餐》、《长江图》这种有许多诗歌元素的电影,有一个论题是关于诗电影,有人认为诗电影是个伪概念,但塔可夫斯基也明确提出存在诗电影,您怎么理解这个概念?

梅峰:诗电影当然是电影美学的可能性,电影既然是一种语言,拿它来讲故事来写诗来写论文,都是有空间的。为什么谢尔盖·爱森斯坦说要拍《资本论》?按写论文的方式拍的电影有的,比如阿伦·雷乃的《我的美国舅舅》,那就是用电影写的学术论文。我们今天都知道电影是一种语言系统,拿这个语言系统去做叙事的、做辩证抽象的、做诗歌形式的书写,都是可以的。塔可夫斯基的作品就是经典的诗电影,比如《镜子》,那就是诗。诗电影最有趣的是不给你明确的东西,而是通过意象去产生理解,理解作品的权力交给了观众或阅读者。
诗电影在中国电影的传统里也有的,诗词歌赋本来就是中国传统文学中的精粹,爱森斯坦创立蒙太奇语言构成系统的时候,在中国汉字里面寻找理论根源。所以诗电影在前苏联是一个特别稳定的形态,包括卡拉托佐夫的《雁南飞》,那就是蒙太奇的优势,把富有诗意的东西渲染出来。说到今天的例子,比如娄烨的《苏州河》,开头那段娄烨自己配音的旁白,加上镜头画面的构成,产生的就是诗电影的感觉。

也就是说,随着文学的发展,电影还会有新的语言类型出现。

梅峰:文字语言创造出来的类型就是电影语言的可能空间,事实证明也如此。

李安的新作品《比利·林恩的中场休息》,有评价说是新的电影形式出现了,但电影语言没有跟上。

梅峰:我没有看这部电影。如果只是技术的变化而不是整体美学的变化我就不想看了,但我还是很喜欢李安,《色戒》看了无数遍。

您平时对当下新导演和新作品有关注吗?

梅峰:也会看一看,比如每年戛纳的获奖作品、奥斯卡提名和获奖的作品等等。2016的戛纳看了《小姐》、《霓虹恶魔》,不太喜欢后者。

很想知道娄烨导演怎么评价这部电影?

梅峰:他很喜欢,说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用这种风格,他看前面还有些担心,大量固定镜头,按照老电影的方法拍,看到后来觉得不是问题。这既是一个按照古典美学概念去做的电影,也不是简单的模仿,他特别喜欢里面上海演员的表演,说上海话很地道,现在的上海人不说这种话了——他是上海人。

拍这部电影之前和他聊过吗?

梅峰:聊过一次,说我要当导演了,可能遇到什么问题可以跟我说说,我们互相信任多年,他跟我说了很多。我们之间有信任感,沟通起来很有效率。

之前的作品《春风沉醉的夜晚》、《浮城谜事》,回头再看感觉如何?

梅峰:就是阶段性完成的工作,这些片子做完之后在娄烨工作室看一遍定版,也就不去影院看了,遇到大家讨论说这些电影带来深刻的感受,总是一件开心的事情。作品给我们带来情绪上的反应,都让电影人感到满足。

做编剧的话,如果导演实现不了自己想要的感觉,总会有落差。

梅峰:反正最后以作品来说就行了,电影完全意义上是属于导演的,电影作为艺术创作,是跟人分享情感的,在这个前提下,去辩证地客观地观察,如果作品做到了,给人带来帮助,那就可以了。

作为新导演,看这部电影还有遗憾吗?

梅峰:遗憾就是时间不这么长就好了,剧本再简洁一点,控制到2小时,现在是2小时20分钟左右,让观众看起来更紧凑。大概是这个遗憾,其他没有,能做成这个状态还是要感谢主创。

请教您一个关于欣赏与实践的问题,教电影的大学老师理论功底、拉片经验肯定没得说,那这些经验知识和拍电影的能力联系大吗?

梅峰:刚才说了八十年代的学院派,那就是最好的答案。八十年代的老师做出了最好的作品,在中国电影史上有位置的,美学上是有辨识度的,也有立场,今天所谓资本市场对艺术创作的冲击,这就是残酷现实,但不影响有学院背景的人去做什么。

那么多的电影经验和知识,是有帮助还是阻碍?因为我看一些大学老师拍的电影特别自恋清高,主题很大却很空洞。

梅峰:这可能属于个案吧,还是看自己,这属于消化和使用的问题。风格是需要个性的,通过看片学习把别人的东西变成自己的,不像任何人,这就是风格。不能把谁当成唯一的模仿对象去致敬,那对于创造力来说是有害的。

平时也会给学生们拉片分析?

梅峰:我们影片分析是骨干课,把电影从不同角度拆解开了讲,新片也讲,比如《阳光小美女》这样的,还有《美国丽人》、《蓝丝绒》,都是些美学辨认度非常高的电影。

在电影剧本创作的教学上,您觉得像麦基的《故事》这类的书有裨益吗?

梅峰:在技巧层面上是有帮助的,好莱坞所有类型片写作都需要技巧作为前提,但电影这门艺术的残酷在于,在具备技巧之后还需要个人的东西,从经典教科书学习技巧就行了,配合去看电影,为什么这么写。创作的时候就需要施展个性,在类型片里也是一样的,比如《老无所依》,虽然是黑色电影,但太有个性了。要创造新的东西,而不是复制成功模式,公路片如此类型化,但《阳光小美女》就能有新意。

做编剧的同时,会进行什么创作?

梅峰:除了写剧本就是看书看电影,我不写小说,都是直接写剧本。写电影的思维和小说的思维是不同的,但小说自身的优势和电影语言的方法,很值得琢磨。

这些年国内电影市场越来越好,但电影质量没有什么改观。

梅峰:慢慢会好起来的,你说的局面是事实,具体的作品还是有好起来的可能,比如《白日焰火》。艺术家的创作跟市场资本没什么关系,世界各地都这样,欧洲日本美国都如此,独立电影有美学品质的,依然没市场,贾木许开始哪有市场呢,成名之后才开始用一流明星。这是作者电影形态必须要面对的事实。

您多次提到美国电影,很多教电影的老师会偏向欧洲日本苏联,对好莱坞不重视,但您没有偏见。

梅峰:没有,美国本来就是战后先锋艺术的重镇,从战后50年代开始,现代主义的中心从巴黎转移到了纽约,艺术上有安迪·沃霍尔,文学上有卡波特、麦卡勒斯、田纳西·威廉姆斯,这些人组成战后美国文化最重要的部分,对全球产生影响,对美国的电影形态自然也要认真去看。

侯孝贤导演曾说他是背对观众创作,现在的局面是,好多电影奉承观众的口味,对观众审美水平的提升毫无帮助,您怎么理解导演和观众之间的关系?

梅峰:侯孝贤导演说得很明白了,就是背对观众创作,把拍电影当成一种创作,需要全神贯注把这件事做好,自己还没做好呢,为什么要操心观众怎么看。归根到底都是取决于创作者的个人心态和出发点,最终的作品是不是有说服力,都跟前面的状态有直接的关系。

当今漫威、DC的超级英雄电影席卷全世界,您有关注吗?

梅峰:我没怎么看过,这是消费主义时代年轻人的通俗文化,消费主义的事实,本身就是快餐式的,依赖高科技,这种电影的讨论就进入了另一个层面,不是电影作为艺术媒介、作为文化批评和社会观察的本体论范畴可以讨论的,而是文化批评的领域,像弗雷德里克·詹明信、戴锦华老师他们研究的方向,肯定要说这些现象。

没有新的电影计划?

梅峰:暂时还没有,还在找素材,可能做一个形态不太一样的青春片,只是一个想法。做导演是自己新的尝试和体验,带来的收获挺多的,改变也大,我在生活里尽量追求这种感觉,一日又一日重复,活在过去不追求任何改变,不是我对生活的理解,我希望有重新的塑造。

做导演还是很上瘾吧?

梅峰:我给娄烨写剧本的时候也觉得不要做导演,面对剧组那么多人头都大了,进入导演行业,成功的喜悦和挫败感都是匹配的,不是只有一种美好的情绪等着你。李安来北影讲座时就分享过这一点,说做编剧多好,坐在屋子里做各种蒙太奇尝试,多过瘾。

国产电影中关于女性角色的塑造,大多都很刻板,有着极强的直男癌色彩。为什么会这样?

梅峰:如果涉及到塑造人物的话题,电影就是对人的理解,跟文学也一样,复杂性、趣味感、内心生活、所有外在表现习惯,描摹得鲜活塑造得复杂就有意思,单向度片面的,就没有说服力,电影和文学在这方面是一致的。你说的这些问题,说明我们的文化土壤很糟糕,文化现实很差劲。但我也觉得,好东西永远不会那么多,在任何文化环境里都如此,好东西在消费时代不被大多人喜欢,也是现实,接受和认清这个现实,才好做出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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