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又忆“乡愁”电影

杨亚衡@北外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又忆“乡愁”电影

文/陆支羽  来源：豆瓣网

在西方，尤利西斯的漂泊是一个世界性的隐喻。这隐喻关乎“乡愁”，关乎那些沉默在风中的迷路的影子。身处异地他乡的游子，究竟有着怎样一种空落落的苦闷？家的方向，又有多少风景需要你翘首寻望，以告慰走失的心？
抑否还记得余光中写于1971年的乡关之思？他的诗中，“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而后，席慕容亦挽起她牧歌式的思绪，慨叹“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
及至电影中，那些神色怅惘的“苦行僧”长途跋涉过一格格胶片，他们用流浪汉的眼睛测量城市，像老母亲呼唤游子一样呼唤风景。他们的乡愁，或而是一种不可点破的言说，或而是一道明亮的呓语，或而是一场遥远的梦。


《恋恋风尘》——望风

《恋恋风尘》中的“乡愁”源自山间清凌凌的风。对于十五岁的阿远而言，那是一种莽莽撞撞的寂寞。而这寂寞，是一个漂泊的年轻人所特有的神情。
还是那云淡风轻的台南小镇，青梅竹马十四年的阿远和阿云注定无法在一起。那些两小无猜的往事就这样被风吹散了，就像那观望青春散场的遥远的叹息，封闭了记忆的豁口。
多少年后，阿远从远方的部队回来，依然穿着阿云曾经送他的白衬衫。然而，他终于迟到了太久，耐不住寂寞的阿云早已嫁为人妻。唯有台南的云，“一阵子淡，一阵子浓，风吹来，又稀散无踪影。”
那是怎样一种淡而不伤的情愫，彼此不自知，却欣欣然想念。两个人怅惘等待了多少年，却至终“有情人难成眷属”。这究竟是时间的玩笑，还是命运的嘲弄？
兀自想起镌刻于《恋恋风尘》原声大碟上的话，“相恋于乡间，分手于都市。这里面不仅包括了侯孝贤所定格的山水青苍，也有吴念真的初恋经历，还有着朱天文的悲喜纠结，更有着陈明章的宁静悠远。”
无可否认，侯孝贤的每一部电影中，都有着浓浓的散不开的乡愁，从《风柜来的人》及至《童年往事》，再到这一部《恋恋风尘》，无一不萦绕着这样一种感伤的情绪。那是六七十年代的故乡的影子，它们在侯导心中筑成了一栋偌大的田园，那是祭奠逝去岁月的精神之地，那是慨叹光阴流转的古老的留声机。


《三峡好人》——溯源

有人定义《三峡好人》为“一次文化的溯源”，贾樟柯亦曾说过：“三峡是一个江湖。来来往往的人，漂泊不定的码头。”多少三峡人的记忆沉湎其中。“相忘于江湖”的豁达注定化解不了那浩浩荡荡的乡愁。
影片中的一对男女，风尘仆仆徜徉在消逝的过往中，一者为了重拾旧好，一者则为了作别往昔，却纷纷走失在历史的迷城里。那些关于“烟酒茶糖”的细小呈现，在这大时代的命题之下，显得那么孱弱无力。我只看到赵涛不停地对着塑料瓶灌水，三明则恍若一个走钢索的人，总是那么小心翼翼地去触碰命运的藩篱。
从汾阳辗转至奉节，贾樟柯的这一次套拍（同时着手《三峡好人》和《东》两部影片）就像一场抢救室的大手术，他用艺术的气味掩盖了来不及悲伤的悲伤。
人说，《东》是以观点“说话”，《三峡好人》是以故事“说话”，细想来，倒莫不如说它们都是以情感说话。影像中那些残酷的现实与虚妄的魔幻，使得故乡的面貌异变为一种模糊的怅惘。那昔日三峡的万种风情，那埋葬于水底的屋顶围墙西城古道，都成了三峡的往事了。我渐渐开始明白，《三峡好人》中的“乡愁”实在是无数国人的乡愁啊。
试问：贾樟柯谱写的三峡挽歌，究竟还能传唱多久？那隐藏于水底的昔日古城还剩下什么值得回首？我们需要刺痛，还是狂欢？需要真实的记忆，还是虚妄的诉求？


《乡愁》——虔诚

塔可夫斯基是这样定义他的“乡愁”的，“时时刻刻都溢满一种深沉的、渐次疲乏的生离死别，一种远离了家乡和亲朋的感受。这样坚定不移、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对过去的依赖。仿佛越来越难以忍受的病痛，我称之为‘乡愁’……”
毋庸置疑，塔可夫斯基的《乡愁》是影史上最为人称道的“诗电影”。而主人公戈尔恰科夫身患“乡愁”而死的长镜头桥段更成为受人顶礼膜拜的银幕经典。
人说，这是老塔自身命运的悲情写照，正如戈尔恰科夫所竭力追寻的那个农奴音乐家，着实是一个“人生议题”的隐喻。
于是，我看见《乡愁》中的疯子多米尼克在罗马广场自焚。他那出离愤怒的演说还在空气中余音绕梁，身体却走向了死亡。人称那段演说是疯子的妄语，他说：“人类一定又会联合起来，以取代混乱。看看大自然，你就会明白生命是简单的，我们必须回到我们的所在地，到那个你弄错的方向。要靠疯子告诉你们这样一个世界，你们得为自己而羞愧。”
那是超现实的孤独和悲叹。我看到戈尔恰科夫手持蜡烛涉入圣凯撒琳水池，教堂无声地摇曳，没有布谷鸟的歌声，水很静。塔可夫斯基用一个时长八分钟的长镜头展示了这个仪式，庄严而神圣。有一种诗性的美。他就这样诠释着他的乡愁，在沉默中消亡，却又影影绰绰地潜藏着爆发的征兆。


《阿玛柯德》——回忆

费里尼对于故乡“阿玛柯德” 桥段式的遐想，更多是源自于童年的回忆。于是“Amarcord”便成了“回忆”的代名词。而《阿玛柯德》的观影过程尽管幽默诙谐逗人发笑，却依然无可回避地弥漫着浓郁的乡愁。
作为费里尼的又一部半自传式电影，《阿玛柯德》中透着一股彩色画卷般的喜感，这与其之前《八部半》中的深涩隐晦是迥然不同的。那是大师魂牵梦萦的故乡，里米尼，一个盛产大胸脯女人的意大利小镇。小镇中的广场、街道、电影院、乡村、海港，像一枚枚三十年代的建筑物标签，再加以人物的演绎，便勾勒出一幅反映人生百态的“浮世绘”全景图。
影片中最具怀旧色彩的一幕可隐喻为“虚妄的梦想”，少年们挤兑在人群中，看一艘美国大船驶过海港。镜头一格格掠过欢呼的人群，恍若陷入到一个时代的迷狂中。费里尼却兀自看到了那些藏匿于“美国梦”背后的黑压压的影子。于是，看完大船归去的少年走失在浓得化不开的大雾里。这一桥段，后来成为了众导演诠释残酷梦想的最佳范本。
曾经看大师的《八部半》看到抓狂，便使我不敢轻易触碰那方思维的圣土。许多年之后，我才逐渐明白，大师确是大师，但又何尝不是孩子？童年给予你我的“玩具”都是美好的，或喜悦，或悲伤，却都能在记忆长河中闪烁，就像冬日之光下漫天飞扬的马勃菌，就像祖母裙兜里甜甜的糖果。


《塞瑟岛之旅》——孤岛

《塞瑟岛之旅》中的“乡愁”是斯皮罗老人心中的一座“孤岛”，它关系着人情的疏离与社会的冷漠。塞瑟岛，是为爱神的故乡，却无力为老人争取一张爱的“国籍”。
影片中，在国外流亡数十年的斯皮罗突然获释返乡，令其家人手足无措。时间筑就的围墙早已割断了亲情的脉络，老人至终都无法融入家人和朋友的世界。这一场垂暮之年的寻根之旅，注定将以失败而告终，而老人，也注定将经历第二次放逐，这一次放逐更像是精神上的逃逸。
斯皮罗老人的“塞瑟岛之旅”或而永远不会结束。及至翌日清晨，老人与年迈的妻子相拥着坐在浮筏上，若两条久违的悲伤的鱼，相濡以沫。天是悲伤的幽蓝，海是悲伤的幽蓝，生命是悲伤的幽蓝。
镜头一帧一帧拉远，浩大的孤独隐隐侵袭着我。人说，那是一种桀骜的漂泊，这样的漂泊亦是同样桀骜的安哲毕生追求的大命题。或而，这种种正契合了我们对于西方世界的最本真的念想，即“人的一生就是一场尤利西斯式的漂泊”，这个主题在安哲的另一部力作《尤利西斯的生命之旅》中亦可得见。
关于国境，关于乡愁，关于孤独与狂欢的一场永恒的对峙，终于无力弃绝，亦无人胆敢弃绝。人固然是需要孤独的，却又每每看不惯孤独，这本身便是一束混乱的“稻草”。而在安哲眼中，爱和家园的希望，都终将为盛大的孤独所湮灭。

发表于《露天电影院》第76期


《恋恋风尘》（1986）
导演：侯孝贤
主演：辛树芬、王晶文、李天禄等
类型：爱情/剧情

《三峡好人》（2006）
导演：贾樟柯
主演：赵涛、王宏伟、韩三明等
类型：爱情/剧情

《乡愁》（1983）
导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
主演：奥列格•扬科夫斯基、厄兰•约瑟夫森、多美兹亚娜•佐丹奴等
类型：剧情

《阿玛柯德》（1973）
导演：费德里科•费里尼
主演：Pupella Maggio、Armando Brancia、Magali Noel等
类型：剧情/喜剧

《塞瑟岛之旅》（1984）
导演：西奥•安哲罗普洛斯
主演：Manos Katrakis、Giulio Brogi、Mary Chronopoulou等
类型：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