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体里长着一株北方杨树

杨亚衡@北外

我身体里长着一株北方杨树


（作者： 冰宇 来源：中国诗歌网）


1
现在我就站在母亲的坟前，雪
掩盖了山川河流，一望无际地
渲染着一场旷远而阔大的
苍白与困惑。冷风无孔不入

我颤抖着手，拔去那些已经
干折的坟头衰草。像拔去母亲
饱经风霜的颗颗银丝，捏在手里
我听到了它们如骨断裂的脆响

跪下去，面对母亲双膝跪地
一根尖利的草茎划到了我的脸颊
“站着做人，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崖上挂垂的冰凌如刀，胸窝刺疼               

2
树那么静，干净的天空下站着雪山
黄土高原的雪山，母亲的坟丘
坟丘长成的雪山。天堂里母亲微笑
是浮在雪山上的一片浩荡天光

我行走在雪山，一片苍茫
在洁雪铺展的煌煌纸笺上，身影
孤独如一条疑问句。此刻
我的身体里除了积雪，就是骨头

野风吹过来，黄昏的风
有着犀利的言辞。带着乌鸦呱呱啼吼的
神秘语言，自我的魂里飞起来
又扑楞楞地，瞪着惊恐的眼睛飞出去

3
母亲，躺在坟丘里的母亲
站成雪山的母亲。散射天光的母亲
我不能向你发出任何叩问，夕阳
落坠暮晚，是一口喷向大地的血

月光惨白。惨白地失语
多像即将撒手人寰赶赴天堂的
母亲的脸。寥星遥远
是开在天幕的一朵朵明灭诡谲的花

窗灯亮起来。光影落寞凄索
失去了慈详和温存的母亲的窗户
无论如何，让我找不到清晰的归路
踩过一个个歪斜的雪印，脚步踉跄

4
在听到第一声犬吠之后，耀眼的光
温暖如阳的淡黄色的光撞出了门
从头到脚瀑在我身上，醍醐灌顶
雪和世界一同被关在外面，还有星月

“明天还有暴风雪呵，别走……”
二叔满脸皱纹，晶亮如灯的眼睛
让我读到了凉薄人世的怜惜与温暖
和一切善良的物事，闪烁的灿烂生命

我打开门。让雪映进来风吹进来
我渴望劲风万里，大雪如银
我知道：有一棵风姿挺拔的北方杨树
长在我的身体和一望无际的明天

人在世间的情感，对于母亲，恐怕是最深厚的了。而母亲的去世，人里面的悲痛与失落，可想而知。但诗歌不是个人日记，不需要淋漓的眼泪，诗需要以意象化的语言和境界说话，好的诗歌，它在克制的叙述中言说出胸中汹涌的悲痛。

纪念母亲的作品，很容易坠入滥情，有的容易流于平庸。《我身体里长着一株北方杨树》这一组诗，有深切的情感，有“旷远而阔大的”意境，结构分明，言辞有力，意义深远，是纪念母亲的难得一见的好诗。

第一首是在母亲坟前的祭奠；画面和情境非常开阔，细致的叙述，有着刀锋一样的冷彻与力度：“我颤抖着手，拔去那些已经/干折的坟头衰草。像拔去母亲/饱经风霜的颗颗银丝，捏在手里/我听到了它们如骨断裂的脆响//跪下去，面对母亲双膝跪地/一根尖利的草茎划到了我的脸颊/’站着做人，做个堂堂正正的人’/崖上挂垂的冰凌如刀，胸窝刺疼”。像“雪/掩盖了山川河流”一样，诗人叙述出一种掩盖在“胸窝”的那内在的疼痛。

第二首是诗人视角的自然转换，开始写周遭的环境，以四周“黄土高原的雪山”、“母亲的坟丘/坟丘长成的雪山”来言说对母亲的思念；“我行走在雪山，一片苍茫/在洁雪铺展的煌煌纸笺上，身影/孤独如一条疑问句。此刻/我的身体里除了积雪，就是骨头”，母亲的离去，使“我”一无所有。

第三首是诗人思绪的自然流露，诗人思想失去母亲的家；“窗灯亮起来。光影落寞凄索/失去了慈详和温存的母亲的窗户/无论如何，让我找不到清晰的归路/踩过一个个歪斜的雪印，脚步踉跄”，母亲是家的实体，又是家的象征，母亲的离去，也让“我”失去“归路”。

第四首写奔丧结束，“我”将重新踏上旅程。人世间的艰辛依旧，“明天还有暴风雪……”亲人的劝阻让人体会到一种“怜惜与温暖”，感受到那些“善良的物事，闪烁的灿烂生命”。虽然风雪依旧，但“我”还是要启程：“我打开门。让雪映进来风吹进来/我渴望劲风万里，大雪如银/我知道：有一棵风姿挺拔的北方杨树/长在我的身体和一望无际的明天”。母亲虽然不在了，但母亲的话语和形象已经“长在”“我”的身体里，像一棵坚韧挺拔的北方杨树，它使“我”在面对未来，有了信心和力量。

对于诗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样的馈赠，更珍贵的呢？而对于母亲，还有什么方式，比孩子能以这样一种信心和力量面对明天，更能纪念？ 点评：荣光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