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立新：和小鲜肉站一起，我也挺帅呀

汤笑然@北外

赵立新：和小鲜肉站一起，我也挺帅呀
2017年12月26日 11:11:12
来源：凤凰文化 作者：魏冰心

赵立新

“那时候跟着大卡车四处巡演，车轮翻滚起来的是雪，雨刷器洒下来的是雪，半路停下车去撒尿，地上也是特厚特白的雪……”赵立新对雪有一种着迷。第一次听到作家双雪涛的名字，他就决定要看看这人写的书——双雪涛，两只鸟飞过覆盖雪的冰面，缓缓降落。特别宁静洒脱。

当然了，还有让他起心学瑞典语的那场雪。

等红灯，车载收音机传来瑞典演员念斯特林堡家信的声音，外面在下雪。北国的雪是大片大片的，把夜衬托地愈发静谧，抬头再看红灯，原来“红”不仅仅是体现在名字上、跟“绿灯”相对应的那个，而是切切实实的，饱和的红色。

我们不知道赵立新是去了瑞典才有了这种性格，还是他本来有这种性格才去了瑞典，总之他身上有一样特别“瑞典”的东西，这样东西，是大雪纷飞，是阴暗潮湿，是长夜漫漫路迢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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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漫漫路迢迢》是美国剧作家尤金·奥尼尔一部话剧的名字，赵立新喜欢它的另一个译名，《进入黑暗的漫长旅程》。

2006年，赵立新排了个由4部名剧片段串起来的戏。奥尼尔的《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斯特林堡的《朱丽小姐》，萨特的《死无葬身之地》和高行健的《夜游神》，都是名声赫赫的剧目，赵立新给了它们一个共同的名字，《我的秘密生活》。那时候他刚回国没几年，介绍起来自己，是瑞典国家剧院国际艺术团“Shikasta”演员、导演赵立新。现在在网络上搜索《我的秘密生活》，还能看到当时的宣传海报，海报上，赵立新侧仰着头，手指把烟送进嘴里，大有“过把瘾”的不羁快活。

《我的秘密生活》海报

票房却快活不起来。在瑞典这么多年大家爱看的戏，拿到中国舞台上完全是另一回事。一起工作的小年轻们耷拉着脑袋，“赵老师，今天又没人来。”剧场里稀稀拉拉坐着的观众，多半是戏剧学院来捧场的学生。“旁边有一部戏叫《有多少爱可以胡来》，票房高得不行。”说起当年的竞品，赵立新自己先笑了。

“最后我们做了一个什么调整呢？经过调研，大家最不喜欢看的就是《进入黑暗的漫长旅程》那段儿，太沉重了，让人透不过气来。制作方就问说，赵老师能不能把这个片段拿掉。我当时真的有点懵，这是一个完整的戏剧构思啊。几经痛苦的剥离，我把这段拿掉了，演这个片段的演员都落了泪，我觉得他们像被绑在火堆上祭祀一样。但是拿掉之后情况并没有变多好，照样没人看。这很惨，等于我出卖一次人格之后，人家说退货，不要了。”

在那之后，他跟话剧有过短暂的“分居”，再后来，他把一半的时间留给影视剧，一半的时间留给话剧舞台。演还是演，只是导得少了。“我不管你卖一张票还是卖了一万张票，跟我无关，我就好好演我的戏就完了。”

十一年后的中国话剧市场，启蒙完成了吗？那个一度带着精英主义排戏的赵立新没有正面说起。但他撂给观众这么一句话——瑞典有个伟大的剧作家叫拉仕·努连，他有部戏叫《黑夜是白天的母亲，混沌与上帝为邻》，你们记住这部戏的名字，有朝一日我一定要把它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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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赵立新快50岁了，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大家还总把他当文艺青年，眼神忧郁，头发卷曲。《见字如面》里，他读郁达夫写给情人的信，“我几次地要求你，不要疑我的卑污，不要远避开我，不要于见我的时候要拉一个第三者在内……”弹幕流行的年代，网友们调侃郁达夫是“渣男”，对赵立新的评价却是“想嫁”。人们想象中的文人，好像就是赵立新这个样子的。

赵立新在《见字如面》中读信

他精通四国语言，遇到喜欢的剧本，会亲自翻译，即将被搬上舞台的《地狱》就是他与妻子一同翻译的。

他常常好几本书一起读，还把书带到片场，近期在读的作者，是萨义德、张翎、朱岳、谷崎润一郎和永井荷风。等轮到自己上场了，合上书，马上进入戏中的角色，演那人的悲喜哀矜。

当然还有来自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气质，那些清冷的河岸，那些民谣与歌。后来再排戏，他把北欧男人唱了一百年的祝酒歌放了进来，带着整个剧组开始学。结果现在只要他们一聚会，喝上点小酒，就会旁若无人地唱起来。听的人不知这是什么语言，成了一帮假洋鬼子四处横行。

凤凰文化：你觉得自己长得帅吗？

赵立新：挺帅的啊。

凤凰文化：跟小鲜肉在一起会不会有压力？

赵立新：为什么要有……两种含金量吧。

说这话时，刚刚戴在头上的灰黑色礼帽被摘下放到了一边。最近大热的电影《芳华》里，他饰演的文工团宁政委戴的是镶红五星的军帽。还有《重返二十岁》里鹿晗的爸爸项国斌，《我不是潘金莲》里因范冰冰丢了官职的县长史为民，《芈月传》里和黄轩搭戏的谋相张仪，这两年赵立新始终没在大众的视线之外，但，也不是主角。

有文化有演技还相貌堂堂，却总要给人当配角，会不会不甘心？

“会有，会有，但江湖得混嘛……”他直言文艺圈是个非常势利的地方，但还好，他得到了应有的尊重。“何况，只要有人物在，就能体现你丰富的内心。如果（拿到的角色）只是个符号，就不接了，没必要浪费自己的经历。”有时从话剧排练场上下来，发现手边已经堆了好几个很烂的影视剧角邀约，“我想问他们这种戏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为什么来找我！”

跟赵立新的交谈很短暂，地点是在侨福芳草地一层的一家酒馆。当我拿到采访录音的时候，发现我们的对话夹杂着爵士乐的背景音，其他嘉宾的交谈声（此时赵立新刚刚结束一场关于斯特林堡和戏剧的分享沙龙），一家电视大家台关于布景拍摄的讨论，不时还有服务生过来问大家要喝点什么，某一个杯子需不需要撤走。我得把音量不断调大，才能分辨他究竟说了什么。这种情况跟他在影视圈的处境倒有点像，他未必是镜头前亮相时长最久的那个，未必是众星捧月的那个，可一旦说起话来，一旦让观众看到他的表情和仪态，每一格都是戏。

赵立新是个善于停顿的人。他停顿的时候，我们屏息凝神，等待着情节的推进，或转折。几秒钟的停顿之后，他说，“我还有戏剧舞台，在那里我是汪洋恣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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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特别幸福，因为没有演出。”

过去的几个月，他都在忙话剧《父亲》，十余场演出，自导自演，辗转北京、上海两地，这会儿终于可以缓口气了。

这部戏他12年前就排过一回，有剧评人认为12年后的版本听不到赵立新狼一般的哀嚎了，委实可惜。赵立新不以为然，如果前后两版一模一样，还有什么意思呢？

“12年前我像只小公鸡一样，有大量西洋式拼剑的场面，大量的拳击场面，无不显示男性荷尔蒙的挥洒，满的不行，到处在犯罪的那种。到了12年后，荷尔蒙当然也降低了，有了更多的时间去思考和感受。我发现夫妻间的好多事特别有意思，他们之间是讲不了黑白、分不出对错的。”

《父亲》是来自130年前的一部戏，编剧是前面两次提到过的瑞典剧作家斯特林堡。这部戏，难演，更难排。1887年在哥本哈根首演时，台下一位年迈的女士气绝倒地，还有个女人当场诞下一枚婴儿。当上尉被穿上紧身衣的时候，四分之一的观众站了起来，在愤怒的喊叫声中离场。

上尉和妻子劳拉在长达十二年的婚姻生活中，始终在为家庭权利角力。上尉刚愎自用，一意孤行，劳拉充满占有欲，怨恨而阴鸷。在争夺孩子教育决定权时，劳拉为了刺激上尉，跟他说孩子不是他的，父亲主权的动摇令上尉走上了一条迷狂谗妄的不归路，精神崩溃至死。这是《父亲》的梗概，舞台上即目所见的梗概。但就如学者止庵所言，《父亲》里有两个舞台，一个是我们看到的、有着顶天立地灰墙的舞台，另一个舞台，在饰演“上尉”的赵立新心里。先是两个上尉在搏斗，然后才是上尉跟劳拉之间的搏斗。

赵立新请来了金星来演劳拉，在《金星秀》上结识的那个金星。事实证明这个决定非常正确。劳拉这个角色一度被认为是集斯特林堡“厌女症”之大成的，但金星没往张牙舞爪那个方向演，相反，她展现出了劳拉柔和弱的那一面——由此，导演赵立新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父亲》版本，这跟12年前对斯特林堡原著的亦步亦趋截然不同——没有谁是至恶的，也没有谁绝对无辜，打败上尉的是上尉自己。

金星、赵立新演绎2017版《父亲》

排练时金星表现出的宽容和顺从就让赵立新小小地吃了一惊，他以为她会说“不”，这里不妥，那里不对，结果金星永远在说“是”，极其配合。赵立新觉得，演戏的时候，跟对面那个人的互动太重要了。“如果我今天演起来特别累，我要检讨我自己，一定是因为我给的太少了，她拿不到。她拿不到就变成了要去调动，调动只在一种情况下发生，那就是对面没人了，自己不使劲就没人帮你了，但是一个好的演员永远会帮你。”

给的太少，我在笔记本上记下这几个字。什么给的太少？我想那是一种气场，一种情绪，一种能迅速调动对手积极性的眼神与动作幅度，“啪”地一声，火力全开。

《父亲》里有一段“激情戏”，着真丝睡裙的劳拉躺在沙发上，上尉冲过去抱起她的双腿，两个人律动着身体，翻越沙发，以一种近乎倒立的姿势头先着地，随后两个交叠的身体再轻盈落地。像两只鹤在舞蹈。

身体落地的弧度再次出现在了话剧结尾，末了，穿着紧身衣的上尉倒在地上，任人呼喊不愿醒来。赵立新说，“我似乎听到斯特林堡先生在我耳边说，睡吧，刚好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