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出师父不出徒弟的，可不止那个时代

汤笑然@北外

2016年01月01日 17:04
来源：凤凰文化 作者：海青

电影名叫《师父》，里面的师徒关系与以往武侠不同。连角色分配都不同。武侠小说或电影大多从主角的成长开始，师父是主角的辅助者，多为隐逸的世外高人。哪有英雄一出场就是师父的呢？就算当上师父也是在续篇里作陪衬，年轻一代主角出来混了。武侠里一位合格的师父首先必须毫无名利心，或看破红尘，或万念俱灰，或社交恐惧症，倾囊传授之后，徒弟将要踏上星辰大海的征途，师父更要懂得圆润消失，稍不知趣卷入江湖纷争，也会被反派害死，既合理化了徒弟的一切暴力行动，又可以临终前把毕生功力绝学以各种魔幻方式传给徒弟，为徒弟的主角光环更深描一笔。一位或多位无私的师父简直是武侠英雄的标配，即使像令狐冲有一位出卖徒弟的师父岳不群，他也必须有另一位合格的师父风清扬来加持才获得关键战斗技能。

《师父》颠覆了师父界最大的美德——甘当主角的能量包，用后即弃，而且廖凡演的师父陈识竟自己当了主角，在武侠中这是彻头彻尾的礼崩乐坏。作为主角，陈识面对的问题是以前的武侠主角没有的，他身怀绝技，北上天津就是为了扬名，开馆，立派。然而不被同行接受，什么也做不成。武侠小说里那些主角，中毒挨刀掉落悬崖都是死不了的，更不用有谋生这种低层次的考虑。而且武侠英雄们的名声也不知怎么就有了，他们卷入江湖纠纷都是被动的，被各种炮灰和反派拥到风口浪尖，一不小心就成了江湖传奇，建功立业美女入怀的全程还要推三阻四恨不得马上丢下世间繁华去山野隐居或是只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再就是要跑到关外放牛放羊啥的。开武馆收徒弟，在武侠里更不成问题，中国那么多山，凑一票子人成立个某山派还不容易。

然而陈识开武馆完全是一种社会行为，他要的名声，也是世间的实名，有名才有市场，才收得到徒弟，才能申请到经费，这都是实际问题。这就必须服从业内权威——“武行”，因为要仰仗同行认可，更要服从体制——“军界”，否则连生存空间都没有。陈识为了达到目的，采用了一个阴损的方案：暂时隐忍市井，教出一个有本事的徒弟踢八家武馆，再用一场作弊的比武让他败绩，牺牲掉徒弟，迎合了武行规矩，自己就可以在天津立足。陈识武学登峰造极，心机缜密，境界只是普通人，也是正常人，一切全从自身利害考虑，不会干小说里的师父常干的那些傻事。给陈识出主意的郑山傲也是师父，徒弟林希文看不起他，称他是“聪明人”，聪明到用作弊的方式稳赢退休前最后一战，一个光明正大赢惯了的人是不会突然想出这种招数的。长袖善舞，打得通门路，玩得转人际关系，小心翼翼沽名钓誉，栽培几个死忠的徒弟攫取要位，自己俨然一代宗师，这也是市面常见的一种师父。

陈识选耿良辰做徒弟，因为他是个练武的天才，教一年就能踢八家武馆。而这样一个“天才”，等到第九场就要被算计惨败，非死即残，就算活着也要被赶出天津，太惨了吧？师父如此利用徒弟，太不地道了吧？对此师父说得轻描淡写：“反正是个小人，毁了也不可惜。”

“小人”的判断，全来自师娘一句“他看我眼神不正”，按师娘的人物设定——有过不光彩情史的美女，做的又是服务业，不是不可侵犯的大家闺秀，看她“眼神正”的男人只怕不多吧。很奇怪师娘这种性觉醒极早的女人怎么会以此标准判断徒弟，后来竟又跑去茶汤摊鉴定徒弟的女朋友是否真和自己一样漂亮。

此时武行和军界已如官场一样，小人最是得势。耿良辰这个“小人”却丧了命，两肋插刀往天津跑五十步，可以上升到原则、信念的高度，也可以视为赌一时之气的愚蠢，他大可以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类的警句告诫自己咽下这口气，留得青山在还可以卷土重来。但他等不了，可以说他修为不够或造化太浅，他就是要用生命争这此时的痛快。连精明的林希文都觉得，耿良辰有骨气，这样的人死了，武行没意思了。

林希文是郑山傲的徒弟，他得了如何投机的真传，还更胜于蓝。郑山傲最多是看出武行气数已尽，以后的实力派出自军界。徒弟却引入摄像机的新技术，偷袭打败师父，用胶片剪辑记录下来就成了永久文献，可怜师父开打前还说徒弟要沾自己的光走进历史。林希文这个徒弟，既懂得功夫不行就得找靠山——军界，又懂得利用新媒体宣传自己。在师父的年代扬名立万要打赢无数场，有了新媒体打赢一场就可以了，前提是你有权力控制信息的生成和传播。师父攒了一辈子的名声，被徒弟用一台摄影机就夺去了，放映时所有武师面对这种新鲜技术都叹为观止，不会有人看得出破绽，传播技术的革命将带来无数声音和影像，人们将淹没在信息洪流里，越来越失去专注力和判断力，利用新媒体欺世盗名比以前容易得多了。

林希文这样的徒弟栽在了邹馆长手里，她也是一种类型的师父。 他们坐上一把手的位子，可以劝退一些老顽固，让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上位，他们甚至开明到容忍和利用新媒体，但他们的眼光永远只停留在如何保护既得利益和规避责任，是精细而又强悍的利益守护者。“逃了就是死了”这样的规矩，是鲜明的利益划分意识，你有本事去别处折腾，只要别扰乱我的分红规则。

陈识也只能走，虽然显露了功夫，却斗不过环境。武术本来就是在规则里才有效的，一群人压上来功夫高也没用，跟枪炮斗更没戏。俗语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说文章之事难有统一标准，忽悠的空间很大，这也导致文人相轻，谁也不服谁。而武力分上下，结果似乎直接明确。《师父》讲得很明白，武行更重圈子。况且在没有实用性这一层，文武哪有区别？因不创造实际价值，就更依赖于权力和机制提供的环境，掌权者若鼠目寸光，武夫只能是打手，文人都沦为师爷，为政策写应对文章，在项目工程的名义下填表格凑发票，钱倒是不缺的，只不过钱越多人的格局越小。《师父》里最残酷的规则，是“大家都不教真的”。没人有真本事，行业就分解为一个个利益机构，掌权者既是切蛋糕的又是分蛋糕的，体制的要求再荒诞无理，只要赏赐丰厚，业内诸人仍不知不觉间蝇营狗苟耗尽了此生。

陈识为什么跳得出这个圈子呢？因为（曾经）有钱。出身广东豪族，号称“九十九楼”，他习武是出于爱好，不用理会业内潜规则，不用朝上要赏赐，于是可以潜心修炼。如果从一开始就在“都不教真的”之风气下立身谋生，很可能只是默默无闻的打手，跟着郑山傲邹馆长之流混已是他最好的命了。“没钱就不要做学问了”，这话听着耳熟吧？无疑，这种体制下，太穷读文科，易出斯文败类，正好为体制所用。

电影结尾陈识坐在南下的火车上，脚边蜷着家养的小狗，他自己也跟丧家犬无异。手捧《江湖奇侠传》，书页中一团殷红，是耿良辰的血。“这是个出师父不出徒弟的时代”，师父可以用报纸捧出来、用钱养出来，一旦成名，无人挑战，而徒弟却要实打实教出来。民国乱世，政府提倡武风，像盛世修史一样，其实只是政策的装点。因资源有限，机构和人员数量的膨胀更助长了恶性竞争，无论是师父还是师爷，拿了政府下发的虚名和利益，就要做足自己的戏份，也就自然维护体制，剿杀叛逆者。在武侠小说里，总是徒弟为师父报仇，一代高人舍身，下一代海阔天空地走下去，想得太美，对师父也不公平。所以《师父》不是武侠，而是现世寓言。世人以懵懂者懦弱者居多，高贵的、有骨气的人都成了书页间的血迹，渐渐大地上也就没了这种气息。

总归世界在变化，人心和技术一样日新月异。死了耿良辰，陈识又去起士林吃面包，明白了没有白吃的面包，心里大概有悔。找到郑山傲，他说“原来我的徒弟是为你的徒弟预备的”，冷韧如他这时也是真的愤怒和痛心了。郑山傲被徒弟算计，收下两座豪宅作为补偿，从此悄然退出江湖，临走嘱咐陈识推广使用他研制的护甲，说他这辈子就剩下这点名声了，这难道是开始懂得知识产权的重要了么。也许，师父们也还在成长，由他们去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