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场悲欢都如人间铁 | 骆疼疼

杨亚衡@北外

骆疼疼，女，本名徐萌，1982年生，山东烟台人，现在医美行业做策划。


他与她

平头大眼的孩子，不受宠爱
一只草莓雪糕，拿好，毒阳光
脏草地，一摞书本后面掩藏小小身体
小小快乐

母亲身为当代妇女，好色而不淫
却有细胞误闯母体，要引产
子宫受创。每日情绪发作：这倒霉孩子

那孩子瘦弱，眼睛水汪汪
总爱叫，妈妈妈妈，我帮你  好么


孑孓

昨晚暴雨，深夜可见辗转的路人、出走的爱人、拨打
澳柯玛安装电话的闲人。候车室灯光照见的女人
眉目分明，恍惚得像一个虚词。

孑孓在那个时辰往墙缝里投生，成蚊礼后，拥有嗜血的禁术和
不久矣的命，从未有适缓和登样的日子交给它
如今它盯紧血液里长满蒲草与坟头之花的妇孺，莫管她
剖心取血刻舟求剑的固守。按轮回说，孑孓也曾
为人，知爱憎，达诛心小地狱

换言之，一仰头记得的，杯酒入喉忘记了
哪一场悲欢都如人间铁


母校

1
15岁，当寄读生的第4个年头
教学楼被小操场隔开，大门和校区被花坛隔开
我被成绩和好孩子隔开。窗外罚站的人
坐在台阶上唱歌，声音从晴天出发，
伸进阴天里

2
课上课下，一动不动的大有人在，爱动物爱环境爱
自主意识，坏习惯萌芽，早恋进行。膨胀的小自尊
学会吐出墨鱼毒液。有人教我忍者见智，
教我如何轻蔑、沿用一切不信的态度，
看热爱着的一切事物

3
隔壁的烈士陵园无人看守，断墙下是荒芜柔软
的杂草和一年四季的冬青。乌鸦们盘旋
聒噪，拧身而去。我仰望的黑色翅膀，
从云层消失前，都变成省略号。
那一年我对父亲说
养我不如养一只鸟。

4
孤独的小孩是被诟病的。好在男友J带着我，
租书，看电影，比赛赤脚踩鹅卵石。
毕业前微机室被盗，J被老师交给警察。案发当时
我们正为一盘磁带，找遍整条庙后街。

5
J被开除，混迹一群混子中间，打群架，
携带管制刀具，染了黄头发更加像张信哲，
悲伤的样子也像。
后来我想离开那儿，永远不回去。后来
一走很多年，久到忘记这世界上
究竟有没有J。时光这么长，
足够很多人爱很多回，死很多回。


忽已晚

爸爸，你接下电话
无论那边电视响，还是京胡儿锣鼓点地闹，爸爸
气沉丹田一声包龙图打坐，中气十足
我就有小幸福。

我性格像你
遭遇的事过就过了，无谓诉说，只会赌气去踩海岸线
儿时在雪地，跟一只叫豆豆的狗，它摇尾巴我转圈
一个冬天也就那样过去。


白狐

“不要啊”  青绿的蚂蚱歪在草匍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饿了啊”  粉白光秃的幼鼠一生出来也 并不难看
“要死啊”  蠢鹌鹑让寒风吹伤了一双短翅子
“爱我啊”  它睁开眼睛只咕哝这句
二货，吃肉发骚的日子多快活，非要变个吊眉扎髻点绛唇的娘们
出来招惹凡人

“怪力乱神者，诛”
它被缚于摘星楼下，看那清高窝囊的书生
哭得像蚂蚱头脸像幼鼠伏地抖瑟如蠢鹌鹑

“小小坛子装满饺子，吃掉饺子吐出珠子” 有人唱儿歌
“上好的兔毛围脖哎” 有人打板叫卖
“阿弥陀佛” 有人慈悲转身
这繁华的芸芸蜃境，让它含了最后一滴热泪


她

凛寒方歇，酷暑压头，真鬼天气。

拿到钥匙那日，她来敲门，借钱买二手冰箱。像
我母亲一样的年纪，姜黄脸，腰还算直，绕膝
的孙儿躲在身后。渐渐就熟了。我自己住，不介意讲故事
的人带热闹进门，偶尔一室的阳光、细发、碎语，冲杯
太极小儿感冒颗粒，因为怕药坏掉。

说起金子降价，她说小时候，娘家爹是银匠，及笄前
就预备陪嫁首饰、陪葬首饰。那时伙计叫长根，总
在她碗里夹些厌憎的肥白肉。长根六零年没的，太遥远
远得在心里恍惚得快要记不起。后来她嫁了
两次，还是寡居多年，一件首饰都没落下。
少顷，她扳过小孙子的脸擦口水，眉目间又
俱是满足

小童在玩电灯开关，一明，一灭，一明一灭。或者丰饶地
过足一生，或者绚烂过湮灭，或者寂寂完成
生命一般长的诉说，那么就算吃力
也终需完成。


何所迫

闭上眼睛就是天黑
睁开眼睛也是天黑
梦里梦外都是天黑

丛荫小道入口处，有人烧纸，大风天
灰烬追着火星跑，树木林立如暗兵列阵。
纸扎的人，空洞的红嘴黑眼仁，竹制的骨骼
在旺火里，扑棱棱炸响，倒下去，一寸
短似一寸，手脚俱损
不甘不愿，嘴歪眼斜又要笑。

觉得这天地狭隘苍凉的，不单我一个


无题

闷得发粘的大风天，暴雨急来骤散。可惜这夜色
黑不像黑。二十年前的老屋横梁，水泥灶台
落满蚊蝇体液的灯绳，粗瓷碗的陈年缺口，井壁苔藓下
湿腻的泥，石板下裸露碎脊骨的猫，肉眼认定的黑
裹挟喜怒忧惧爱憎，穿耳目口鼻而来，铺陈动荡拙劣的生  与
悬而未决的死。

黑不像黑
更像一场瘟瘴，怔忪许久，都缓不过乏来。


《孑孓》是如何诞生的
骆疼疼

很多年前的夏天，凌晨2点想到闲身空老感慨彳亍营营时，拍蚊子拍出满手血，也要鼻酸：未必我下次活回来时，不是一只蚊子。那样的夏天，蚊虫飞舞，孑孓漫天遍地。口剑腹绵的多细胞生物，带着身体里的历史遗留毒素，弱小以族群屠戮我这样的巨人们，数量惊人的孵生，为前仆后继的找死。孑孓虽疲态尽露，终不死不休。人殊如此，台词变成：身后无人，岂敢倒下。


我记得的，睡得奇形怪状的赶路人，不断前往洗手间和吸烟区的男人女人。

女人蜷缩着打电话，行李庞大，人幼细。说南方话，声调有起伏，似在吵架。电话大约被挂掉，她再拨了六七次，始终没有哭出来。长成不动声色的大人，就要适应这闷腻的天这委曲求全的相处这风雨迭至的城这三暑十霜让人厌倦的生。但是并不悲伤。

年轻女子偎在另个人怀里。男子睡意昏沉间，犹托起她的头，放至更舒服的位置。而蓬发老妇，依仗翠绿大红的衣裳，把一把骨头裹起来，指关节粗大处，套一枚金戒子。风尘味儿，在唇上的那点红里。你来，如裂空之下的遇见。你带走的爱情，像渔火死于水面。

我还记得。那样的夏天，我活得似有若无。寂静地走单行线上下班，在比傍晚更晚时去看广场舞，余下时光，吃吃饭听听歌洗洗睡更健康。夏时雨泼打过的花坪和四下里起伏的黑，以静态呼应这个陌生世界。想屏蔽这黑，忘却那人，于是写诗。


我热爱它却利用它，需要它又试图丢弃它。它不能让我活在阳光里，它带着尖刺戳穿我鼓胀着一团和气的身体。它告诉我，那些青春，如何挣扎。那些年华，如何荒废。那些箭凿斧剁的疼，如何真实。那些我爱的人，如何从骨肉里消减，而我又如何在回忆里搬弄是非，把“我”变成一只无棱角擅嬉笑的合格的社会生物。

所以《孑孓》这首诗，可以称为一个孤独症患者的自我诟病。作为世上无数孤独的人中的一份子，我接受这种毋庸悲伤的常态。除了为稻粱谋、为亲情折腰之外，我老怀无畏。


并不悲伤。我还可以写诗。

许多年前就懂的道理，毫无察觉就消失的人，尽不尽人意的生活。不足为外人道的喜怒。
授我以骨的亲人爱我，安稳的日子等我，一步步走都是向前。

或者，我可以写诗。

沉默时抵御一切可以打开自身的句子，意志薄弱时借机哭出声来。

每一场悲欢都如人间铁。都与我无关。而我听到的最好祝福，莫过于：余生不食言，不失和，不猝死。

来源：《诗刊》2015年8月号下半月刊“双子星座”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