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雪捧出微笑，走下高坛 | 敬丹樱

杨亚衡@北外

敬丹樱，女，1979年生于四川江油，小学教师。

寻人

“看到我娃没有？”公交车还没停稳
女人从人行道一头撞过来
迷失方向的雌鸟，触目惊心地贴在驾驶台窗口
随后，她直愣愣
掉转身，扑向前面那辆公交车

“看到我娃没有？看到我娃没有……”
声音焦灼而绝望。我像一只雌鸟，把女儿护在怀中


白桦林

天空纤尘不染，就像鸽子从未飞过。雪铺在大地
只有旷世奇冤，才配得上这么辽阔的状纸

树叶刷啦啦响。墓碑般的树干上，两个年轻的名字
已不再发光。从来都是鸽子飞鸽子的，雪下雪的


一些雪

一些雪酝酿、一些雪铺陈、一些雪删除

一些雪抱团取暖
一些雪郁郁寡欢

一些雪饮醉、一些雪思考、一些雪落泪
一些雪燃烧

一些雪捧出微笑，走下高坛
一些雪回望苍穹，与神对话

一些雪替代一些雪；一些雪，埋葬一些雪


柚子说

星星为什么不出来玩呀
一定是白天下雨
把它们淋感冒了
小星星
我给你唱首歌吧，我的歌声是最好的药

妈妈，打我手心吧
不要捏我的脸蛋
我的脸蛋是蛋壳做的，一捏就碎啦


川西残简：地枇杷

廖英说，地枇杷要分公母。公的可以吃
母的，有毒。在癞巴石，她发现过地枇杷王，洋芋那么大
被我几下捣成了浆糊
暮色里
她眼中射出的利箭，至今还在追赶我
廖英十几岁远嫁石家庄廉州镇，听说大儿子已经结婚
那天突然听女儿唱，“六月六，地枇杷熟，九月九，地枇杷朽”


川西残简：羊奶果

外公坟前，羊奶树淡淡地绿着
我跪在鞭炮的硝烟味里
把纸钱往火堆送。母亲念念有词：保佑这个，保佑那个……

外公是个老实巴交的石匠，大饥荒死于水肿
我并不悲伤。我没吃过羊奶果，也不知道外公长啥样


川西残简：核桃树

外婆转到哪，我哭到哪。哭过核桃树
一屁股跌坐门槛上，接着哭。挂满苞谷串似的核桃胯子
轰然坠地，留下碗大个疤
外婆指着白森森的疤口，说我哭断的

那一季，核桃挂了满枝
我望酸了脖子，一个都没敢吃


川西残简：青杏儿

风再大一点，学校右边陈晓莉家的青杏
就会滚落满地。用削笔刀旋来
往嘴里送，嘎嘣脆，溜溜酸，眼睛眯成月牙弯

多想等到青杏变软变甜，多想陈晓莉
没像青杏儿一样，滚落一米多深的裤裆堰


川西残简：樱桃核

母亲最爱吃樱桃，红的吃，黄的也吃
多酸都不怕。我也吃，连续两颗樱桃核滑下肚
五魂吓丢了三魂

捂住喉咙使劲往外抠。母亲笑着说没事
过几天就发芽，明年春天吃樱桃，就摘我头上的
整个春天
我的担心，都悬在半空


白桦林里有眼睛
敬丹樱

入眼的植物很多，入心的那几种，都呈白色——芦花、蒲公英和初冬的白桦。
我觉得白桦是诗性的植物。桦皮可以做成箱子，做成台灯，做成诗笺。

生活在地理坐标为北纬31度的小城，从未见过真实的白桦林。偶尔，在图片或影像资料上看到，会怔怔发呆。我不明白桦树为什么会长着那么多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人间。思维顿时跳到《红楼梦》，想起黛玉临去时说的那半句话：“宝玉，你好……”想她看见火苗舔舐着字字血泪的诗稿时绝望的心境，特别是眼睛，含情、也含恨的眼睛，应该和白桦的树眼睛差不多。

看过一部描写父辈知青生活的电视剧《年轮》，背景是满目疮痍的北大荒。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大片大片的白桦林，那主题曲，我至今还能哼唱几句“别让我回头望，让我闯一闯。高高的白桦林里，有我的青春在流浪……”一代人的青春，一代人的痛楚，都看在白桦树的眼睛里，没掺一粒沙子。

写不出诗的时候，我会阅读，读累了，会听听歌。因为念旧，常听的那几首，都有些年纪了。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耳机里传出的是《白桦林》，不知为什么，这首出来快二十年的歌，每次听，都像第一次。沦陷在朴树忧伤的声线，突然就迈不开步子了，阳光满满地打在身上，也不觉得暖。于是坐在江堤，一怔，就是整个下午。直到晚上，一耳朵的旋律，怎么也倒不出来，于是变成汉字，流泻在稿纸上，是自然而然的。

天空是白的，鸽子是白的，雪是白的，被雪覆盖的大地白得没有边际。此情此景，多么值得靠在爱人的肩膀，好好哭一场。而爱人呢？去了远方，这远方是枪林弹雨的战场，是机器轰鸣的车间，是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是光线暗淡的仓库，是杂乱无章的修理铺，是逼仄寒冷的地下室，是一小格一小格牢狱似的写字间，是苍茫无边，喧嚣不尽的尘世，是没有归期的守望……白桦的眼睛在这一刻成为广角镜头。总要有一处留白，让心中有泪的人，不必打掉牙齿往肚里吞，可以咬破手指，尽情抒写。而白茫茫的大地，多么像一张辽阔的状纸。状纸一词出现在脑海那一瞬，我想起了窦娥。
我想让这首诗歌，充满力量，于是删删改改，修枝减叶无数次，成了初冬的白桦的样子。

墓碑上那两个年轻的名字，是你，也是我。
白桦林里站满上苍派驻的天使，那些眼睛，是天使的眼睛。

来源：《诗刊》2015年6月刊下半月号“双子星座”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