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阅读 辰水

杨亚衡@北外

生死阅读
——献给父亲

人世死前唯有别，春风争拟惜长条。
——李商隐

1
我曾经梦过你的死，
也害怕你在一阵秋风中逝去。那是农历的九月，
成熟的庄稼一寸寸接近了大地，
也垂下了干枯的头颅。

那时，幼小的我看着秋收后的你，疲惫的你，
看着你一点点地陷进土地里。
你把草屑带来，你把种子带来，你把空旷的风也带来。
风窝藏在墙角里，
草屑会燃起大火，
种子能发育成另一个我。

连阴影也要每天在庭院里走一遍，
把低矮的野菊花笼罩在其中，把晾晒的草药也覆盖住。
我常常这样白日里做梦，深夜里写诗。
梦见了你的突然死去，
而在诗中我曾经突兀地写到了你的死亡。

2
你忍受了怎样的疼痛？
从胳膊到脊背，再从头到脚到心脏。
到一个我从未试探过、从未进入过的禁区，
都被你闯入过了，都成了你一个人的跑马场。

其实，最无赖的还是那些扩散了的癌细胞。
它们淘气、狡诈、阴险、凶猛……
它们和你捉起了迷藏，甚至也可能是战斗。
一个人战争多么残酷，
我们都成了围观者、观察员，但没有想到最后
狩猎到的只剩下你的一个躯干。

一个没有了灵魂和呼吸的躯体
对于我们还有着什么用？

3
病变前的三个月，
你在乡下祖父的故居里挖着一个地窖。
地窖深五尺，宽一丈。
你要一锨一锨地挖下去，仿佛要凿空一方城池，
或者说是和满院的老槐树作对，
锃亮的铁镐将古老的树根狠狠地斩断。

这一方空荡荡的地窖，一百多个平方的空间，
这比你的身体大多少倍？
这比你的咳嗽声波的阈值大多少倍？

你每一次咳嗽就震落掉一块小小的泥土。
我在地窖的上面，在风中，竟然没有倾听到。
咳嗽的魅力，在于声音被生硬地闷在土里，
而病变的部位也藏在肉体里，
像一根针被丢进大海里，拿着放大镜也找不到。

4
为了安置你的病灶，
我在心里测量着不同医院的高度。
病房的门敞开着，
但并不是每一个患者都能自由出入。

要从你的静脉里抽出一针管的血，从千军万马里找出
一个害群之马是多么不容易。
要用X光照出你体内的骨骼，骨骼多么像干枯的树枝
谁又能知道腐烂是从哪一根先开始？

记得那天，我排队为你领取一张化验单。
你在医院的台阶上坐着，晒着太阳，慢慢地抽着一根劣质的香烟。
我的老摩托车在一旁“突、突”地喘着粗气，
像你抽完烟后一阵慌乱的咳嗽。

5
这样的医院你肯定来过。
二十多年前，你也一定到过它的旧址。
也许，不止一次。

1977年夏，那是你的本命年。
你兴冲冲地推着独轮车来到镇上的医院。
我先于你见到护士，
第一束阳光刚刚照在病房的门槛上。

护士说，你们爷俩真像。
你报以羞涩的笑容。
那时，你真是一个可爱的毛头小伙子。

你一路推着母亲和我，
真的是不快也不慢，刚刚正好。
初夏的麦子成熟了，
你顺便割了些麦子，捆在车子的另一边，用于陪衬我和母亲。
二十多里的山路，你把颠簸走成了平衡。

6
这样的一个医院，你终究没有能够住进去。
终究没有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病人。
虽然你也吃药打针；你也有X光片，和各种化验单。
但你离一张病床的距离到底有多远？
直到现在，我依然还是无法回答，
需要多少张一百元的钞票，才能
铺就一条通往病房的道路。

面对你这样的一匹“死马”，我们却没有
把“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勇气。
对于你的“命”和我们的“钱”，像天平
  的两个砝码，
全家人曾在一起调整了好久……
这世上真的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于是，你在乡下成了一个“留守”的病人，
田地里的劳作也不再和你相干。
但你依然还要关心隔夜而来的风雨、冰雹……
甚至每一道闪电。

7
我开始学着为你熬制中药。
电线杆上贴着的那些偏方，邻村一个目不识丁的乡村游医，
他们的作用都在我们的心中被无限量地放大。
你也仿佛抓到了一根可以上岸的稻草，
以至于喝完药后还要把碗底再舔一遍。

那时，你几乎无所不食。
从药店里买来的五花蛇、僵尸一样的病蚕、海底下小小的马龙……
我把它们研成末，装进一个个空胶囊里，
你早晨三粒，中午五粒，晚上三粒。
有时，你甚至急了
抓来了两三只小小的壁虎。
烧汤还是泡酒？
面对这几个小小的毒物，你终于大开杀戒。
有人对你说，要以毒攻毒。

8
“我还能活多久？”
面对你堂堂正正的质问，我吞吞吐吐。
“那是连医生也说不准的事，两个月或者是半年……”
说完后，我后悔了，
恨不得割掉自己的舌头。
你的下一站在哪里？
风又会从那一边先吹拂到你的身体？

而醉人的痛还未到来，
你依然还可以每日清洁面孔，整理好衣冠
出没在村庄的东部。
有时竟带回来令人振奋的消息，村西程瘸子的癌症痊愈了。
你说得兴高采烈，
好像下一个康复的人就是你。

你从打谷场到家，再从家到人群聚集的东门，
来来回回，共38天，76趟。
那天，你走着走着累了，就躺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休息。
那是从山西运来的石头，
你曾经在它的下面安放下炸药，然后迅速地跑开。
可这次你睡在了它的上面，
风吹动你蓬乱的头发，没有惊醒你；风，只是微风。

南风吹拂的夏天就要来了，
我却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你的死亡。

9
又一个黄昏降临，
我盼着你像往常一样安详地回到家中。
你单手叩响木门上的铜环，“当——当——”
这声音比你还疲惫，比你还无力。

而在黑暗的屋里，我再次看见了你那双拼命睁大的眼睛。
你在寻找什么？
药丸中最黑的部分，还是一缕晚霞的光亮，
可是，你却要在一张破旧的沙发上坐下，
用露出的那块最坚硬的木头抵住了胸口。
如果体内燃烧的是火，是绵延的木炭，是奔跑的犀牛……
谁又能绑缚住这一切？

可你却要无尽地后退，
至少要退到软绵的沙发里，退到逼仄的墙角里，退到你影子的阴影里。
你被病毒咬了一口，
便由此害怕上一生。

10
你开始足不出庭院，
最远也只是出了庭院在门口瞭望远处的江山。
返青的季节，满目都是青葱。
可唯有你的神经麻木，
腿不是你的，肉也不是你的。

可你依然要为未来凿一口井，
要请来一队打井的人，要把钻井的探杆高高插向天空，然后
再把钻头深深地探到地下。
地下的泉水汩汩地流出来，
这和你腹腔内的那些积液有什么不同？

如果把你比喻成一口即将干涸的泉，
你体内的水分被蒸发掉了，被收集到五千米高的云端。
井水被扬出地面，
你舀出一瓢，吞咽下一口，
甘甜还是苦涩，只有你自己知道。

11
一场雨水会轻易地把一块铁体内的锈逼出来。

你不停地摩挲着那辆生锈的手扶拖拉机，它哑了。
它停在空旷的院子里，
默默承受着南来的风和北来的雨。
你摸着摸着，铁锈就掉了一地。
红红的，像风干了的血。

初春的时候，你还曾驾驭着它到村东的田地里
汲水，浇灌。
你每发动一次马达，都像是一次战斗。
你忍住肩膀的疼痛，甩动着机器的飞轮，
直到水充满了管子，然后喷薄而出，射向那块一千多个平方米的麦地。

12
到底会有多么痛？
如果我的神经连不着你的神经，那么我肯定感觉不到。
如果我的心不安放在你的胸腔里，那么我也肯定感觉不到。
如果你痛起来，不把同样的痛打在我的身上，那么我也肯定不知道。

“痛”潜伏在哪里？
一会儿在头上，一会儿在背上，一会儿又跑到腿上，
我捉不到它，你也捉不到它，甚至连那些中药、点滴也捉不住它。
于是，你愤怒地用板凳砸着头，
直到板凳断裂为两截，可疼痛的因子却一个也没有减少。

有时，疼痛把你折磨够了，
也会停下了，喘口气，歇一歇。
这时你便要沉沉地睡去，不久，便发出了阵阵鼾声。
你的鼾声那么平稳，像我小时候紧紧地贴着你入睡。
我也有着自己幼稚的梦。

13
你终于开始厌食了，
连平日里难得一喝的“羊肉汤”，如今也难以下咽。
想起自己少年时跟随你到县城卖西瓜，
你把碗里羊肉都一片片地留给了我，却在汤里兑入更多的汤水，
再往里面泡上一块块的饼。

那是迄今为止，我喝过的最好喝的羊肉汤，想必你也一定是。
但如今面对美食，你无动于衷，
甚至会失手将它打翻在地。

到底是谁在割走你身上的肉，
昨天三两，今天一斤。
你开始在风中摇摆不定，像个稻草人
穿着又肥又大的衣服，来回巡视着十米见方的庭院。

14
一天，你突然提议要到田地里去看看。
你艰难地跨上摩托车，趴在我的后背上，随着道路一起一伏。
而更加剧烈的是那些咳嗽，
它甚至比摩托车发动机的响声还响。

田地里的蔬菜缺少了你的照料，长得比别人的矮一些、瘦一些。
你又一次固执在地头传授耕作的技艺，
可是你不知道我的技艺早已从土地换到了白纸上。
我握着你三个月没有使用农具的手，感觉它居然变得柔软起来，
那么细嫩，像一个科级干部的手。

后来，想起这是你临终前的三天，
最后去一趟你劳作过的地方。
那些还未长大的庄稼，也是你的孩子，就像我和弟弟。
我们拼上命，也要让它们长大，结出果实，留下种子。
尽管你早已看不到。

15
连日来，你的头垂得越来越低，已丧失了抬头仰望天空的能力。
于是天空便又长高了一寸。

那时，还是初夏，夜晚微凉，
还不适宜数点天空中的星星。
幼时你教我辨认的星星都还在，“勺子星”“牛郎星”“织女星”……
它们一个也没有少。

可是，在满天的星斗中，我始终找不出哪 一颗属于你。
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
光芒最弱的那颗星是你吗？
它在我的视网膜上渐渐模糊不清。

16
我终究没有亲身经历你的死去，
没有能够帮助你把呼吸延长一天，甚至是一秒。
如何压迫你的肺，让它像风箱运动起来，
母亲曾在深夜里暗自维修着你。

墙上的钟表先于你死去了，电池肿胀，流出了汁液。
这让你的离去无法精确到点、到分、到秒，
到变成每一个深陷石头上的汉字。

清晨，庭院里来了足够多的人，
为了安葬你，他们带来了挖掘的家伙。
这些生前的老伙计，他们要花费一个下午的时光来制造一个墓穴，
其中最矮的那个，他在里面怎么爬也爬不上来，
他需要有人在上面拉他一把。

17
你的骨灰被颠簸的拖拉机运回来，
交到我手里时还有些热。炉膛的温度，比你的体温高些。
小小的一包，约有五六斤，
这是你肉体的局部，也是另一个浓缩的你。

其实，我还担心这是一个被调包的你。
如果守炉的工人胡乱地戳上一铲子，
那包骨灰里也可能是另外一个父亲肉体的局部。

我顾不了那些，只要有一捧骨灰给我，我就把它认作我的父亲。
我就要把它葬到山冈上，埋进老李家的墓地里。
那是一片贫瘠的乱石岗，葬下了我的祖父、曾祖父、祖母、曾祖母……
地下那些狰狞的石块，要翻动它们，
需要十多斤炸药的力量。

18
我又回到了你所居住过的房子，
缺少了你的空间，屋里空荡了不少。
该扔的都扔了，该烧的也早已烧掉，墙角被暴露出来，
对应着另一个墙角。

我常常怀着恐惧的心情来到你生前的卧室里，
拧亮手中的灯来寻找那册薄薄丧簿。
在灰尘里你的名字居然被虫子蛀掉了，留下了三个小洞，
露出了里面的蛛丝与马迹。

得需要多久，才能把这座老房子拆了，
让你再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卧室。
一把你常坐的老椅子被赋予了一个新的功能，
母亲把面盆坐在上面，里面的面粉正在发酵，呈现许多不规则的孔。

19
没有了你的安乐庄，夜晚依旧准时到来，
我也拉亮了屋里的灯。
母亲在灯下读着一本繁体字的《圣经》，竖排，易错行。
白炽灯是25支光的，看不清横折撇捺。
她经常读着读着就记不起来了，然后问我这个字念什么来着？
其实把里面的字单摘出来，她一个也不识。

多日来，母亲很少提及你，
即便是偶尔牵扯到你，还是会像往常那样臭骂你几句。
你却早已无法暴跳如雷，或者是
狠狠地把一碗米饭摔碎在地。

夜深了，我早早地把大门闩上。
偶尔有风吹动门环，我已想起那不是你。
然而你的门环，我每年要去叩响两次，
一次在年关，一次在清明。
可有许多响声，你早已听不见，
像我在坟前为你点燃这隔世的爆竹，热闹却早已与你无关。

20
我时常还会梦见你，梦见五十一岁的你。
梦见你后，我常常就醒了，就辗转悱恻，
直到把太阳从地下迎接出来。
我摸摸四周，除了我，早已没有一样是你所留下的。

现在，我三十七岁，离生命的终点还有多长？
这是一段无法用卷尺测量的距离。
可我常拿你来比拟自己，来对照自己，来观察自己，
然而你那健壮的胸肌有什么用？
你的长寿眉又有什么用？

十年了，为你写下的诗，你一句也没有听过，
于是我只能念给你的坟墓听，念给坟墓旁的松柏听，
念给无边的苍茫大地听。
如果可能我愿乘上一列超光速的时间之车去追你，从中年追到少年，
再从少年撵到婴儿。
那样，我就能做一回你的父亲，
能够好好地疼你。

来源：《诗刊》2015年5月刊上半月号“长调”栏目